2009年3月14日 星期六

我的還是我的(上)

我不算是一個小氣的人,但還是有絕對不能讓的東西。

原本我是不知道這件事的。

或許因為小時候受限太多,我向來期許自己做個“上道”的媽。家裡的牆壁開放所有的人塗鴨不說,只要合於安全的情況、即使是項鍊、絲巾、化妝品,也毫不吝惜地任女兒去“發揮創意”。我認為東西都有一定的價值,因為真正有價值的部份會留存在心裡,對於形體的銷損,不必過於眷戀。而關於“你的、我的”這一些過於僵硬的分界,只要懂得尊重,不必過分強調。

大學讀的是設計,我對塗塗畫畫保持著持續的興趣。若干年前自加拿大帶回了幾個工藝面具,面具表面塗佈了細膩的石膏紙漿,我始終期待能找個悠閒浪漫的時光,沉浸在顏料與線條的愉悅之中,描繪出我心目中威尼斯面具的華麗神秘。

六年過去了,沉浸在尿布與嬰兒食品中的我,完全忘了這一回事。直到那天不得不整理舊日衣箱好存放氾濫成災的小孩衣物,看見窩在行李箱中用漂亮包裝紙袋,心理有一股虧欠。眼尖的大女兒當然不會放棄追問這新奇玩意兒的來歷和用途,開明的我當然無法忽略那閃亮的小眼睛裡透露出的訊息。於是一個月後,安靜的颱風天,爸爸幫妹妹洗了澡,正睡著香香暖暖的午覺。我和姐姐迅速地將場地佈置好、換上工作服,便樂不可支地拿出面具和畫具,邊聊邊畫了起來。自從妹妹出生以後,我已經很少能夠跟姐姐這樣安安靜靜地獨處了,我們都因為這份舒適的親暱,而感動著。或許是感染了我的慎重的態度,女兒運筆起來格外的小心翼翼,才畫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就都累了。



我暫時拋下畫了一半的面具去收e-mail。文文問我她可以繼續畫嗎?我漫不經心地回了她一句:「可以啊!」過不久,文文得意地將面具舉到我的面前說:「媽媽你看!」我一看差點昏倒,我精繪了一半的威尼斯面具登時成了佈滿塗鴉的....什麼東東!我怪吼了一聲:「妳在幹什麼!」女兒嚇得當場僵在那裡,「我幫它畫上黑色的口紅....」我氣得忘乎所以,不記得罵了些什麼,我抓起面具、顏料急著想要補救一番,但是越塗越沮喪,最後一把扔到旁邊去。女兒跑到房間裡去哭了起來,乖覺的老公趕緊進去勸她:「你破壞了媽媽重要的東西,趕快去向媽媽道歉。」

女兒的牛脾氣也犯上了,任憑她老爸高聲催促,說什麼也不肯道歉。

一巴掌,呼在女兒胖胖的右臉頰上,她瞪大眼睛地看著我,一巴掌,回頭括在女兒的左臉上,她動了動嘴似乎就要哭了出來,三巴掌、四巴掌...我心裡想:完了...完了...,女兒哇了兩聲,當雙頰紅腫時,她仰頭看著我,不再哭也不再出聲,老爸愣在當場....。

~待續~

2009年3月13日 星期五

為母則強?

2004年的南亞大海嘯中,據說有一名母親,在自己滅頂之前,奮力將孩子拋向岸邊,使那孩子奇蹟般獲救。人們說:這就是母愛的力量。

為母則強。

我在我媽的口中:是屬於“飆婆”、“野馬”那個等級的。然而她所知道的僅限於我經常夜不歸營,上山下海之類的行徑。卻不知道我逆向行駛、遊街抗議、公然跟警察開槓的細節。即使在婚後,把我寵上天的老公仍得由著我獨自出門旅行、居住,不敢“扣扣跟”。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既獨立又堅強。當了媽以後倒覺得自己窩囊了許多。

現在我什麼都怕。怕腸病毒、怕肺炎鏈球菌、怕登革熱、怕娃娃車和中國製的任何產品....但是,我最怕的是生離死別的想像。

有些記憶像水底的暗礁,會無端端在心裡形成一股漩渦,不斷盤桓旋轉,即使河晏天青。

下過雨的半封閉社區寧靜安詳,紅磚鋪設的人行道雖然洇著水,剛滿兩歲的大娃走在上面也不至於有滑倒的危險。行道的邊上架設著圍欄,限制了到處亂竄的摩托車,何況還有孩子的爸看著,我很放心地去旁邊泡沫紅茶店買一杯全家共享的飲料。我一邊考慮著到底要不要加珍珠,一邊看見我的寶貝正抱著比她還高的大傘開心地踩水,爸爸坐在離她不遠的涼椅上休息。正在我專心挑選文文最愛的顏色的吸管時,一陣煞車聲驚得我全身凍結。一輛如鯊魚般閃著銀光的銀灰色休旅車,從坡度很大的地下停車場竄出,猛地在大娃身邊煞住,車頭已經出了人行道。孩子、爸爸、我跟開車的駕駛,全都僵在原地,每個人都面無血色。老爸上前抱起了文文,文文摟著大傘,駕駛開走後還搖下車窗,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我拎著裝奶茶的塑膠袋一路無語地走在他們父女兩面前,只聽見爸爸對著女兒不斷著說了一些下次不可以之類的話。我不敢開口,孩子的爸一定也嚇壞了,我怕我一開口說不出好話;也無法與他們擁抱,只想擺脫這種全身被箍得緊緊的感受。

回到家裡,放下塑膠袋,我既沒有辦法去安慰老公、女兒,也沒有辦法坐下。拿了一個蘋果進廚房,在水龍頭底下仔細地沖洗,拿了不銹鋼刨刀來削皮,刀片貼在蘋果光滑的外皮上怎麼也沒辦法使力,一吋都削不下來。握緊蘋果的手不停的抖,不停的抖,眼淚終於掉了下來。「要是再差個一秒、要是文文沒有及時停住腳、孩子的身高還不到100公分,從那麼高的駕駛座怎麼看得見....」

我真的好怕,真的快怕死了。

為什麼生產時的疼痛沒能讓我哭出來,孩子生下以後眼淚卻掉個不停?

到現在為止,我當了將近五年的媽。除了提心吊膽,還是不知道當媽的強在哪裡?但如果非得透過災難性的事件才能明白媽媽的過人之處,我寧願我這一輩子都不懂得為母則強的道理,我寧願這輩子都是個脆弱的媽。

2009年3月12日 星期四

DNA裡的母愛夠用嗎?

每次看到親生母親虐待子女的新聞,總忍不住想:天啊!怎麼會有這種媽?!

不過那是在我自己當個媽以前。

醫生把寄在我身體裡九個多月的小孩,舉到我面前叫我看的時候,坦白說,真尷尬。我不知道現在在我面前這個黏乎乎的小東西,跟我有什麼關聯。關於“母親”這個概念,並沒有教會我如何跟我的小孩說第一句話。

坐月子的那一個月,我開始懷疑:我DNA裡的母愛夠不夠支撐我,度過這一切?

雖然下定決心要作一個全職媽媽,沒想到蜜月期在痛快地採購嬰兒用品之後就結束了。小baby從育嬰雜誌上可愛潔淨的照片蹦下肚來,變成了一個賴在你家活生生要吃要哭要洗的小惡魔,而你過去的優雅從容和能夠自我掌控的時間表,一下子全打亂了。每天每天,不斷重複著同樣的生活,不能看電影、盡情出外shopping、約昔日好友暢快地喝咖啡聊是非....在老公加班的夜晚,面對著一句話也不說的小東西,恐慌地想著: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這是我憧憬著當一個母親的時候,沒有想過的問題。當然,我跟許多想當媽的一樣,會擔心自己不能當一個稱職的媽媽,能不能教養出一個身心健全、聰明乖巧的好寶貝。不過,那所擔心的純然是“技術”層面的問題。而我們總是會預設自己會愛她(他),不遺餘力地。但是在寒冷夜晚,睡眼迷濛地哄著哭鬧不休的小小陌生人,不禁會想:驅使我的動力究竟是愛?責任?甚或是初為人母的新鮮感?

那是五月底六月初的一個傍晚,明艷濃重的天色預示了盛夏的到臨。在老公加班的夜晚我不急著做飯,照例帶著水壺、點心跟大娃進行悠長的下午茶漫遊,消磨時光。那天我們來到附近大學的牧場,一望無際的草場上有一、兩個人在玩著遙控飛機,新開闢四米五的柏油道路,還禁止任何車輛通行,這裡成了附近居民傍晚運動的好地方。大娃11個月大,正在搖搖擺擺地學走路,她不喜歡人家牽,我也從不催促她。就坐在離她兩、三米遠的地方,獨自欣賞著這宛如公路電影一般甜美憂鬱的景色。不一會兒,玩遙控飛機的人們走了,最後一批頸上披著毛巾,快走運動的老人家們像五色風箏一樣飄過我的面前。大娃看著他們,也搖搖擺擺地跟在他們之中,走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我越來越遠。天空的顏色一瞬間從最絢麗轉為黯淡,老人們走了,留下大娃站在黑色的土地上面,我坐在原處看著。娃回頭短暫地看了我一眼,走回她原來玩小石頭的地方,蹲下來依舊玩了起來。夜風開始吹襲草場,發出咻咻的低鳴。大娃忽然站了起來,一回頭用某種堅定的表情像我走近,手上握著一樣東西。她靠近我,打開她的手心,小小厚厚的肉掌裡躺著一顆黑黝黝的小石頭,那是裹了柏油的石礫。她將黑色的小石礫穩穩地放在我的掌心裡,然後又一次離開我,回到她的小石堆當中。

我在逐漸昏暗的光線裡看見晚風吹動她細細軟軟的頭髮,眼眶熱烘烘的。她背對著我蹲著小小的身軀像要被周圍的黑暗吞掉了一樣,卻一次也沒有回頭找我,沒有改變她安詳的姿態。她是這樣信任我,從不懷疑我會不在那裡。她交給我的黑色小石子還溫熱著,這個神祕的舉措是否有什麼涵義?我不清楚,但是那一刻,我突然知曉了,我是孩子的媽,她是我的寶貝,這一切....永遠不會改變。

從小,在母親節必唱的歌,國小課本必背的課文都告訴我們:母愛是天性、是不求償的偉大的愛。現在,我知道只靠這份天性是不足以愛孩子的。我必須要學習接受孩子的愛;我必須要接受被托付、被依賴;我必須要接受新的人生要從頭學習;跟我的孩子一樣無條件的信賴。信賴即使天黑了、即使天地間只剩下我倆,我們對於彼此都是無可替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