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0日 星期六

小孩與大人

從事了十幾年的劇場工作,其中有半數以上的精力和思慮花在協助演員如何去喊叫、奔跑;如何去接觸、感受,使用動物般敏捷的本能和反應去表達、使用肢體去思考....。

一次研習營的發聲課上,一位女學員感到非常困窘。她認為自己絕對無法如我要求地發聲,她認為自己的肺活量太小、聲音沙啞、嘴巴張不大....。課程進行40分鐘以後,她發完45秒鐘的“啊”又愣住了約莫15秒,她說她很難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真是難以置信....她顯然非常激動。我告訴她:她的聲音其實很棒,不過在我們教養的環境當中乏發揮的機會,要她在研習營的期間盡情怪叫,從新認識躲藏在身體中的自己。這位學員在後面的課程變得越來越積極,越來越有自信,她說她開始重新思考所謂的“自己”。

我的大女兒經常一高興起來就尖聲怪叫,可是我不再是發聲課程上鼓勵學生大吼大叫的老師。 我成了一個媽,這對我和我的女兒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孩子的舉動在大人眼裡總是不可理喻:虎躍之、猴騰之、蛇步之、蟲蠕之...你要她坐下她總是站起;你要她站好她總是扭來扭去;你要她閉嘴她總央求再說一句;你要她說話她總是瞪大雙眼不知道在看哪裡....嘯之、嘩之、頓足撲跌,無所不至。你出門在外想要點面子、委頓疲憊地下工回家想要點裡子,偏偏他面子裡子都不給。你終於受不了了對她大吼:「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有...」她無奈又沮喪地小聲回答你。

但是,她對你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我們經常可以看見一種演員,擺了一個美美酷酷的姿態,裝模作樣地用手摸摸頭髮,拉高尾音念出一串嚼蠟一般的台詞,她(他)認為這叫演戲。於是在劇場裡,我們要從“表達”這個東西教起。我們要教眼神、姿態、聲音情緒、肢體表情、台詞與潛台詞(說出來跟沒說出來的東西)...,畢竟,演員的英文名稱叫Acter而不是Speaker。

孩子就是一個acter。他們最初的時候總是用行動(actions)而非口語在表達著自己,如此熱情又直接。我在劇場裡經常希冀喚起的就是這股熱情與直覺。孩子固然多半就是箇中高手,然而無論出於不願或不能,父母們卻無法只是個好觀眾。

從古希臘到中國,古代的聖哲們都將“節制”視為文明的起點、人類理性之光照。「克己復禮」地從身體、思考、倫理關係...無所不包地發展出一大套儀式規章。這一切也是把個人納入社會體制的一套法則,無可避免的必然會壓抑了個體的性格甚或活力。家庭作為“馴化”教養的第一站,可謂任重道遠,治國平天下全要靠它了。但奉獻了大把光陰在“解放工作”,既古典又浪漫的老媽我,陷入空前的矛盾掙扎之中。

有一個媽說的話真是深得我心,她說:「我真怕帶孩子出門,因為我很怕別人罵他,更怕被別人逼得去罵他。」孩子們一出生,就被置放在一個“大人規格”的生存環境中。門把的位置、捷運的座位、電影院裡老是往後下方溜的深凹夾椅、餐桌的高度...從行動空間到社交禮節,簡直處處都是害他們挨罵的陷阱題。(請你試著雙腳懸空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看看自己能安靜坐多久;請你打開毫不感興趣的股市分析或軍事武器頻道,考考自己能有幾分鐘不轉台或者東張西望)是不是小孩在長成像你我一般“適應社會”的大人之前,都注定只能無奈又沮喪地答:有。等到了我們這般的年齡再花錢去參加“表達訓練”和“潛能開發”甚或“心理團諮”的課程?

I Don't Know!

有一次,我聽見我媽批評某個人很沒有“囝仔量”,我不解地問她那是甚麼意思。她很狐疑這樣淺顯的詞句居然有人不了解,跟我解釋道:「孩子天生就是跟大人不一樣,有時候需要睜隻眼閉隻眼,多些肚量和包容。」我問了一些跟我同代的大人們,幾乎沒有一個人懂“囝仔量”。在一本社會心理學的書上讀到:「孩子在長成一個大人的歷程中,面對和自我的背離,總是帶著憂傷性質....」個體始終要面對融入社會的課程,並在其中探索生命的意義和協調自我和人群。我衷心希望我與我的孩子能正面樂觀地面對這一課,也盼著身為“當權者”的大人們,偶爾能轉換成孩子的尺度看看周圍世界,多些“囝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