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31日 星期一

為何你不想當個媽

一個好友最近跟我討論她的論文,內容涉及對「母職」這個議題的看待。
我對論文寫作一竅不通,但因為這個因讀書會而結識的“拳友”,對研究非常誠懇,對不同的意見也特別寬容,所以我一向敢於對她大放厥詞。經徵求她的同意之後,我將其中我對母職一題的相關思考,放在部落格裡與大家分享如下:

a.母職是個bad job?(因為公共支援的不足、照護的被動性腳色、自我成長歷程的必然中斷、工作內容強烈缺乏自我實踐之可能、社會參與的缺席…P25)

我認為遺憾的是:對於母職的內涵在過去的主流論壇裡,闡釋得非常貧乏;歌頌母職似乎成了反動者的作為,而女性運動過於“男傾”一直讓我很不滿意。我無意否認現今社會看待“母職”與從事母職的人,仍存有許多歧視、忽視與偏見。但你文中引述的許多關於母職矛盾的論述,我認為都是帶有貶抑“母職”的說法。似乎追求經濟的獨立跟在外追尋開闊的自我,才是人的“價值體現”,才能有社會參予與自我成長的機會。在這個基本立場上,我無法認同。

以社會參與而言,我從懷孕開始就發現,電視上播報的每則新聞似乎都跟我有關了。最近討論王永慶家事的一篇報導中說:有一天他發現王瑞瑜回家兩個膝蓋紅紅的,女兒告訴他在學校被體罰了,王永慶到校關切,並任下一屆再興中學家長會會長。我現在也在打聽,如何為了監督學校營養午餐的品質,而加入家長會。這是我以前作為一隻社運觀望者,打死都不願幹的事情。因為我太畏懼權力鬥爭了,但現在,我願意試一試。雖是推己及人,難道不算一種覺醒的開始、一種自我轉化(化被動為主動、化消極抵抗為積極參與)的例證嗎?

當然,身為一個媽,在現今社會對於身任“母職”的不利因素的存在,我的體悟很深。對母職工作的貶抑和誤解、社會型態的轉變、人際關係的疏離、自身的異化、對大環境的憂心悲觀、國家政策粗暴的介入(例如我根本無法選擇不打預防針和不訂營養午餐,因為公領域擅自接管我們對健康的看待)但是,這其中有大半的問題早發生在我擔任母職之前,事實上這些焦慮與社會形成的問題,在我身上存在多年,只是面對嬰孩這個原始、蠻橫、必然存在的外力,累積的問題被迫無法迴避地“逼視”,並獨自擔當,以致造成人格、身心壓力的劇烈震盪。我認為這些關於母職工作的內、外衍義與社會性面向,並不全在你論文的闡述範圍內。我的想法是,要將母職這個議題放在你的論文中作為弱勢代表,論述得太少、證據和說明也太薄弱,反成為包袱。雖然你有意要將文中四個案例典型化(去除強烈的個案感),但關於她們母職認知的挖深工作,不足以支持你企圖揭露的母職普遍困境,覺得感性有餘、說服力不足。

b.矛盾母職處境

我認為文中提及的公領域與私領域的界分並不是今日母職困境的真正元兇,育嬰假、托育系統甚至補助津貼雖有些許助益,但有時,其背後的意識型態才是今日母職困境的真正原因。正因為這後面隱藏著經濟生產至上的意識型態,使得“家庭工作”成為一個毫無價值的棄兒。它傾向將幼兒視為一個物質性的存在,所需要僅止於物質性的照護;它傾向於將親子關係變成一種經濟條件的關係;它傾向於將孩子視為一個中斷人生歷程(或經濟生產參與)而需要被解決的問題(一個麻煩);更糟糕的是它將父母的成長與孩子的成長分開看待,而忽視一體同步成長發生的可能。這唯物的傾向讓我不禁要問,我要問的是:為何門前的巷弄為了經濟生產的理由,拓寬成為不能放心讓孩子玩耍的空間?;為何高樓比鄰的居所,缺乏鄰里之間的互動?;為何大型連鎖超市出現了,使得早晚穿梭於巷弄,方便主婦們打理餐點同時照顧小孩的賣菜車,卻消失無蹤?我們考慮如何使就職的婦女安心就職的方案,背後推崇的僅是女人走出家門觀念,卻不問女人(或男人)為何要走出家門,才能被認可其工作是具有經濟生產或自我實現的意義的?

從懷孕開始,我的身心就不斷的變化,不只是乳房漲大,嗅覺和聽覺也變得敏感起來,情緒和心思也更容易因為所事而有所感。無論是不是荷爾蒙的分泌變化,我有理由相信,這與接下來撫育幼兒的工作有密切關係,因為我總是能分辨出孩子不同的哭聲、分辨每一日孩子糞便裡氣味的些微變化。為什麼我得中斷這一切?在或長或短育嬰假之後,將孩子交給托兒所,靠汲乳器貼近我發脹的乳房,取代嬰孩吸乳房時的平靜與滿足?(我認識一個媽媽第二胎選擇親自哺乳,她嘸育第一胎時的嚴重憂鬱傾向和暴躁,完全沒有出現,取代的是身為人母的幸福、富足感,現在已有很多文獻支持親自哺乳可以減少產後憂鬱的發生);或打退奶針硬生生地把乳腺萎縮起來?為什麼我要帶著新被賦予的能力和情緒,假裝我一如從前地坐回辦公桌前?只為了去成為經濟生產或自我實現神話(沿父權論述中心而闡釋出來的神話?)裡的一員嗎?在這個基礎點上,女男平等要求的又是什麼樣的一個境界或正義呢?難道女人生來就該為了成為第二個男人而努力嗎?而我認識一些“運匠媽媽”跟“超市媽媽”,她們述說幾次想退出職場,親近母職,卻遭到丈夫的反對,以負擔家計,延續職場生涯為由,不願支持。在她們為難不安,對我懷著強烈欣羨的表情中,難道只是因為受限於“好媽媽”的傳統枷鎖嗎?我很懷疑。有機會你也該聽聽她們的心聲。

母職本不該有矛盾,矛盾的是社會意識形態支持的是哪一邊?而將母職置諸於此矛盾之中。

社會不會倒退也不該倒退,但我反對以將親權剝離或切割的方式,促成一面倒的家庭功能喪失。我認為應該將親職(無論父親或母親)視為社會中具有生產性和能動性的重要環節,對於親職的重視應當有如對於其他職業的重視。甚至應該辦理職前或在職教育,養育或家庭的價值應該重新審視並得到它應有的尊重。對需要負起親職並需要花時間心力在這個部份的人,提供協助。而不是輕易地讓公部門取代家庭的職能;讓商業機構接管孩子的照護;讓層層官僚機構宰制,切割親權的完整。使現代人疏離和異化的處境雪上加霜。

2004年英國一篇正式研究報告指出,英國當代母親的育兒痛苦指數約為上一代母親的三倍,而我們可以合理的推斷,英國當代的公共措施與兒福預算,應大於當年。另一報導是:女性生育意願的低落,不只發生在兒福措施完善的已開發國家,同時也發生在兒福措施相對低落的開發中國家。如此一來,便難以說明今日台灣母職的困境,是跟公共政策的支援不足有絕對的正相關。就性別議題來說,我們或許也可以相信經過了一個世代兩性平權的運動,男性對家務分擔的意願和實際行動也比上一代平均上提高很多,然而,為何媽媽們如此痛苦?

過去男尊女卑的時代,媽媽們不好過,但是,在母職低落的現在,媽媽們成為“次等女人”,選擇在家當一個全職媽媽,變成一種次等的選擇,若不是經濟條件不夠好(請不起保母)、缺乏長輩幫忙,就是胸無大志或無能在社會競爭的落敗女性、仰男人鼻息的兩性弱勢者,這樣的指涉已經越來越固化(這樣的指涉也包含在你的論文當中)。這使我強烈的懷疑,過去女性運動所進行的改革,已經發生深植人心的影響,但是否我們有勇氣檢視這影響的負面效應呢?

現今,我認為僅只是擁抱母職,或將母職積極移轉到公部門或商業機構手中,並不是解決現今母職困境之道。而是應該捍衛母職,充分理解並充實母職的內在意涵,擺脫生涯進程的線性思考,爭取尊重。抵禦資本主義的步步侵逼,運動方向上,不再以物質性饋償做為策略籌碼,從事母職才能得到它應有的坦然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