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將以什麼樣的面貌、什麼樣的氣味,存留在他人的記憶中?現在我開始體會。
這些日子,我的鼻腔裡總是浮現西瓜汁的氣味。
那天早上,爸爸已經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我的心緒很亂,再也受不了 醫院裡那一切無言的冷,於是離開醫療大樓,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走。攤商、市場、3c門市,醫院附近的生氣勃勃恰與大門內的一切截然相反。七月的山邊雲翳重重,卻黑白分明,低沉欲雨的空氣裡沒有窒人的溼氣,下不來的雨,晴不了的天,我以為,是我的心境變化成四周的景致,一時之間竟流連了起來,不知如何轉身回到病床前。等紅燈的時候,旁邊現搾的西瓜汁有些人正排著隊,我加入他們買了兩大杯。然後,跑回醫院。對,近乎是小跑步的。
我爸很貪嘴的,去年六月在醫院驗出重度貧血,必須緊急入院。他一邊向醫生道謝說醫生的醫術實在高明,一邊自己拔掉身上所有的點滴針、心電儀,然後頭也不回地跑步回家(當時他的貧血程度可是在休克邊緣的)。問他為何不住院,他說,住院會餓肚子。我知道他怕痛、怕死,但是他更怕不能任性過日子,所以他打算----任性到死。
去年八月,他的大腸癌變已經出血到不截掉不行了,為了各種檢驗、手術及術後恢復,他整整餓了十幾天,掀桌翻椅,脾氣壞得像個小孩子。出了院拼命的吃,顧不得家人如何威脅如何苦勸,豬肉、蹄膀、麻糬米粉,每餐吃兩、三碗,一天吃四、五頓。卻悄悄地戒掉了他四、五十年死忠兼換帖的菸和酒,我想,他試著為自己的健康“適度”地盡了力。
不顧兄弟姐妹的反對,我執意要告訴我父親他生病的事實跟內容,也蒐集了充分的資料告訴他,治療的途徑、優劣,預後,及不治療的後果。我跟他說,他可以自己決定,而我大老遠跑回台北,只為了支持他的決定,我會站在他這邊。他聽完後,並沒有如其他人擔心地情緒失控或意氣消沉,他對我說:「謝謝你,你說明的很清楚,很好,你對我很好,我已經都明白了。」他的嚴肅和正經我懂,雖然家族中的其他人經常當他是個悲哀的丑角,可是,我憑著檢視身體裡他給我的血統,深刻地懂著我爸。
醫院拿出一疊“必要文件”要家人簽署的時候,大家都慌了,我說:拒絕,拒絕開刀、拒絕急救、拒絕插管,沒有人反對。回到病床前一邊幫爸爸梳理頭髮,一邊告訴爸爸我們已經簽署的文件,爸爸對我說:「你很好,你對我真的很好...」其實,我不確定。我頭低得很低,一定有什麼是我還沒有做足的。即使到了最後一天,到寫文章的此時,到以後....
帶回西瓜汁不久接到電話,老么要睡覺了,我得回家。出病房門前爸正在向看護要養樂多,堅持冰箱裡有。我回頭告訴我爸,喝一點西瓜汁好不好,我爸說好。我把500c.c的果汁分了一些到他的杯子裡,他在兩個人的合力協助下一口氣喝光光,吸管靠著空了的杯底,發出蘇嚕囌嚕的聲音。戴回氧氣罩以前爸嘆了一口氣,直說:「噢,真舒服...。」
那是我爸說的最後一句話,進的最後一口飲食。
頭七前,我們一家回到台中安靜地待著,無法感覺到哀痛。傍晚,煮晚飯的時間,炒菜鍋一飄出香味我就哭了,就著抽油煙機隆隆的鬼吼,放聲大哭。為什麼我當時不多倒些,就算多10c.c.的西瓜汁也好,我那貪吃鬼老爸此後再也聞不到飯菜香、吃不了垃圾食品、抽不了菸喝不了酒....。
我但願他,不再受任性所苦。
2009年7月10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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